在黄河畔想念桥西
▶ 今年的夏天美好得让人觉得有些不真实。开始是漫长的梅雨季,稍微了热一会儿,然后又是掠过不登陆的台风,再后来,干脆就入秋了,秋雨飒飒,凉爽得很。
于是心里总是不甘心的,总惦记着会不会又热起来。这样好的季节,最喜欢到桥西一带瞎转悠。所谓的“桥西”,是拱宸桥以西一带的泛称。现在的桥西历史文化街区,范围则更加明确,从拱宸桥头开始,向西面散发出去,北至中国扇博物馆,南至登云路,西至小河路。
最喜欢桥西一带的石板路,以及石板路两旁的建筑。
茶馆、花铺、书屋、咖啡店……都是老建筑的基础上改建而成的。尤其是雨季,氤氲的空气里,运河显得尤为美丽。仿佛只有在这样的天气下,她才会张开自己所有的毛孔,尽情地表达,娓娓地诉说关于这一条河,以及她经历的生活。
听老一辈的人说,老底子,桥西一带很是繁华。桥西直街和桥弄街上全是店铺,比现在还要多,杂货店、打铁铺、茶楼等。有点名气的,像同福酱园,当时就是卖酒和酱的。过去,桥西直街的街面比现在的还要窄些。
这条路很有意思的,中间是青石板,两边嵌着鹅卵石,就跟现在的马路一样,分了很多道,黄包车夫就在中间的石板路上跑,挑担的人就在两侧走,肯定不会撞到一起。
现在去桥西的吉祥寺弄、同和里、吉祥弄、通源里、如意里一带转悠,还是会看到不少老底子的建筑风貌:清末合院式的传统民居,民国时期的联排式里弄建筑,五六十年代的简易公房,八十年代的筒子楼。
老房子的结构在我脑海里是这样的:走廊曲折漫长,厨房光线幽暗,只有高处一扇小玻璃窗能照进来西落的阳光。房间一间隔一间。打开一扇门,里面是别人家的卧室或客厅。老式家具和橱柜发出暗沉光泽,“三五”牌台钟有走针声音,布沙发上铺着手工钩针编织的白棉线蕾丝。
有些人家有四柱的大铁床,顶上铺盖刺绣布篷,如同一个船舱。房子住得小,密集程度高,公共生活如同一个舞台呈现无遗。所有家庭拥挤在同一空间里共存,做饭洗衣,刷洗马桶,夫妻吵架,小孩哭闹,全都听得见看得清。每一家的喜怒哀乐,就如同他们晚餐的内容一样,无法成为秘密。
生活简易,但南方人家的整洁和喜庆,在柴米油盐一举一动之间,散发出丰饶热气,日日安稳度过小城的四季。
那是夏末的午后。车子停在博物馆群门口的马路上,一路便寻着小路走了进来。若不是来过几次,便是不敢往里走的,以为那是人家的私人领地。
木质的窗棂,花草种得用心繁盛,四处攀援的牵牛花,清香的金银花,烂漫的茶花和蔷薇,凤仙与太阳花在墙根开成一片。它们都是结实的花朵,点缀平常院落破落门庭。
有人在瓦缸里种荷花,到了夏天,开出红艳艳的硕大花朵,芳香四溢,着实令人惊心。用来储备雨水的暗黑水缸里有金鱼,养得肥大撩人,不发出声息。偶尔有几只狗狗,貌似慵懒地趴着,却无比警觉地看着你。
呵,别慌啊,你就当自己是这里的主人啊,只管大摇大摆地走进去。探头进去,你会发现,这些建筑,外观保持着老底子的风貌,里面都作了现代化的改建,新添了厨房、卫生间,水、电和燃气管道样样齐全,有些人家地面都铺上了瓷砖。
柠檬水正滋滋地冒着气在窗边绽放。
起身开窗,凝视老师发来的那座桥的老照片,伸出手去,远一些,近一些,左一点,右一点……嗯,就放在现在这座桥的那个地方。
歪着头,看着看着就恍惚了。
层层心绪,这桥与这河,帝王与庶民,骄傲与怯懦。历史的精致富饶,四季更迭停驻于此,与你我对谈。你可读懂了往昔,你可读懂了今日?
大约只有桥懂得,大约只有这河边的建筑懂得。只是它们不会开口说呀,可是它们需要开口说吗?他们需要说什么?就像这样的一个午后,倚着发微信的那面墙,或许就是你长辈的年纪,而你正忙着与小伙伴们讨论着最热门的冰桶挑战。
夏天,河岸边的人家,把桌子搬到河边的步行道上,先倾洒清水扫除尘土,然后在树下支起简易桌子,一盘盘放上炒菜:螺蛳,海瓜子,蛏子,淡菜,梅干菜河虾汤,咸鸭蛋切成两半。
一边乘凉一边喝酒,大声聊天,笃定悠闲吃完这顿露天的晚饭。深夜时分,依旧有人躺在藤长椅上休憩,树枝间垂落清凉露水。
傍晚,河边亮起了灯笼。怕虫子飞入啊,便关上了窗。望去,这河面上也升起了一桌盛宴。
微醺,下楼。老房子的楼梯总是吱吱呀呀,老墙根底下的灯光总是昏昏暗暗,就这么一不小心的,被那个他揽入了怀里。
这时候,飘落了秋雨,一滴一滴,浅浅的,滚落屋檐的是情人的眼泪,落,入湖中的,便吻成了一个个梨涡。于是你问我啊,这是什么时候的爱情?我眨眨眼,想问问这老房子上的瓦片,任何时候的爱情,不都是一样的吗?夜晚的树,在月光下又有另一种清凉寂静,在树下与人说话,声音都会与白日不同。在粗粝树皮上用手指写下心里的话,是一种秘密。
今晚,我在黄河沿岸写下这些文字。
在西部,在这条缓缓流淌着的中华民族的母亲河的近旁,我回忆起家乡的运河以及运河边的老房子,青石板。这里夜晚的气温几近深秋,大约是冷,听不真切是否有秋虫呢喃。
推开窗,深蓝的夜幕下,繁星闪耀。我忽然深切地感受到,那些存在许久许久的河水、树木、老旧的建筑,就像天上的星星一般,实则与你无关,它最闪耀的时候你早已酣睡。它们总在那里,不远,不近。它们不过是一种关照,一种前世今生的关照,关照着你的喜怒哀乐,关照着每个人的人生。